2024年,79岁的葛剑雄从上海搬到了深圳,任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图书馆馆长。他走路健步如飞,年轻人跟他同行,需要加快脚步。他胃口很好,除了不吃辣,对食物没有忌口。适应广东的气候和饮食,对他来说不是问题,但“深圳的食堂,口味还是有点重,更偏北方”。葛剑雄生于1945年,是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、人口史学家,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,曾担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、全国政协委员。
葛剑雄喜欢旅游,来深圳履新之前,刚去了趟新西兰。跨过遥远的南太平洋,接待他的学生也年过六旬,那是他在中学任教时的学生。改革开放前,葛剑雄在上海古田中学任教时,曾协助公安局办案。那时学校里有学生犯了罪或出了事,要出人协助公安,叫“群众办案”。葛剑雄第一次去黄山,便是协助办案过程中,押送犯人从上海到淮北,返程途中顺便去的黄山。
那时工资很低,“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花钱去旅游”,都是利用机会“公私兼顾”。何况,外出住宿、买票,需要单位开介绍信,不然寸步难行。葛剑雄记得,他曾陪老师谭其骧先生坐软卧,列车员叫他们“首长”。那个年代,副教授没资格买软卧车票,必须正教授,坐飞机需要局级以上的单位开介绍信。直到1980年代后期,这种状况才逐渐改变。后来,他频频旅行,去过西藏阿里、乞力马扎罗山和南极。
葛剑雄对技术的态度颇为矛盾。他是复旦最早购买空调、使用数码相机和电脑的教师。1986年,从美国访学归来途经香港时,他买了一台摄像机。在纽约询问领事馆,据说有两个“大件”的指标,到了中国的海关却遇到了麻烦,当时录像机有免税指标,摄像机没有,海关工作人员让他稍微改改,“写成录像机,就可以放你进去”。葛剑雄说,“这是违法的事,我不做的。”他付了1500元税款,相当于一年工资。1991年,用四通打字机,他打字、排版了著作《中国人口发展史》。但他坚持不用手机,直到新冠疫情来袭,“打疫苗都要查码”,“不用寸步难行”。
“我这个人好奇心很强,对自然科学技术的变化一直非常关注。一个新的东西出来,如果我很快要用,就需要懂它的原理。不懂的话,会打电话问我学理科的一些老同学。”他说,“但我认为对我弊大于利的,就抵制。”
他十分关注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建设,特别是高校及公共图书馆的资源利用等问题。以下是南方周末记者对葛剑雄的专访。
2024年3月,葛剑雄出任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图书馆馆长。(视觉中国 图)
大湾区的公共图书馆能不能建成一个真正的联盟?
南方周末:你在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担任图书馆馆长,和之前在复旦大学图书馆当馆长相比,有哪些差异?
葛剑雄:复旦大学图书馆是一个老馆,规模比较大,藏书多,学生和馆员人数也很庞大。这里是个新馆,学校建校才10年,图书馆建成大概也不过6年,现在纸本图书还不到20万册,这些是不能比的。另一方面,它的建筑理念和功能都是新的。以前我在复旦大学图书馆当馆长时,它才刚从传统的借还书改成电子化操作,而深圳这里借还书的手续已经全部自动化,学生自己在机器上操作就可以了。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的图书馆,数字化资源占主要部分,每年买数据库要花2000万元,纸本图书只有几百万元。我在复旦当馆长的最后一年,采购的数字化资源已经是全国高校图书馆里排在前列的,也才接近50%。深圳这里大部分(经费)是用来采购电子资源的。另外,因为这里是全英文教学,所以采购的图书以英文为主。
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是一个独立的学校,并不是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个校区。所以有些地方还是没有办法完全理顺,比如说两校的图书资源共享不了。那边的馆长跟我解释,香港中文大学不是私立,是香港特区政府办的。香港特区政府规定,这些资源只能用在香港居民身上,比如说我们学校的同学要进他们的图书馆,这没有问题,但用了别人的资源也要付费。
除此之外,还有价值观念的区别。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比照中外合作办学的模式,但还是要接受内地的教育政策。到目前为止,学校的模式基本上是模仿香港中文大学的,比如全英文教学,像中国历史的课程规定要有英文版,因为有外籍学生,他听不懂中文。但人文教材不可能全部用香港中文大学的,我们要保持自己的价值观念、意识形态,实质上还是有区别。
南方周末:你谈到的这个问题,实际上也是粤港澳融合与交流面临的问题。
葛剑雄:我认为大湾区建设现在到了要务实、深入的阶段了。你声势造得很大,这个不错,也需要的,但现在应该要解决实际问题。举个例子,先不讲大学图书馆,大湾区的公共图书馆能不能建成一个真正的联盟?香港特区政府、广东省政府投入的设施能不能都开放,大家互惠?比如,可以做记录我用了你多少资源,你用了我多少资源,来做一些抵扣。粤港澳三个地区在行政上很多差异恐怕还不容易消除,也不可能消除,那么能不能在一些流通环节上面简化、优化?
对公共图书馆的重要性依然认识不足
南方周末:你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图书馆馆长,图书馆在当前的文化建设中,发挥了怎样的作用?
葛剑雄:中国原来其实是没有公共图书馆的概念的。乾隆皇帝当时规定抄了7份《四库全书》,表面上容许士人阅读,实际上并不是面对公众的,所谓的士人还是有身份的,比如地方的秀才、举人,而且也不是一直开放。又比如说东汉的时候,曾经把儒家的经典《熹平石经》刻在石头上面,放在京师太学,也主要是给太学生看的,并没有一个公共图书馆的概念。
到了近代,中国一些地方出现了公共图书馆,它的意义在大学图书馆或者其他专门的图书馆之上,因为它是真正面向公众的。公众有接受知识和新信息的权利。一个国家要现代化,特别是要真正提高全民的知识,离不开公共图书馆。
到现在,尽管经济条件有了比较大的改善,也有了互联网,但是像有些大部头的书,普通人还是买不起,也没有必要。有些资源公共图书馆有一套(就行),利用率就很高,不可能大家都去私人藏书,而且藏书对文化并不具有公共价值,公共图书馆的书才应该具有公共的价值。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,我们今天对公共图书馆的重要性依然认识不足。
这几年书店萎缩,有的地方为了表示重视,提出口号,我们的城市不能没有书店。我认为这个话是很片面的。举一个不雅的例子,以前棺材店是每个城市必需的,现在推广了火葬以后,我还能不能说“一个城市不能没有棺材店?”所以我提的口号是,城市不能没有公共的阅读空间。政府支持书店,不是为了扶助这个产业,因为实体书店减少销售的情况是世界性的,不是中国一个国家的问题,以色列、德国以看书著名,他们也有很多实体店关门了,毕竟现在去网上买书方便,可选的书又多。
现在政府资助书店继续生存,每年给它补贴、免房租,我觉得应该提出条件,比如说你同时要为这个城市提供20平米的阅读面积,供大家免费借书阅读;或者你必须每年举办几场读书讲座,我们一场奖励多少钱,这才对。而不是片面地资助书店,搞得富丽堂皇,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公共空间。